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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危机与大国关系:形势与前景
2022-02-25 23:09:00

  乌克兰危机与大国关系:形势与前景

  张誉馨 欧阳向英

  2014年乌克兰危机的爆发是乌克兰国内问题与大国地缘政治博弈叠加的结果,也是冷战后美欧与俄罗斯竞争欧亚地区主导权最具标志性的事件之一。冷战结束以来,美国不断推动欧盟与北约东扩,与俄罗斯形成对抗;俄罗斯则谋求增强在原苏联加盟国地区及中东地区的影响力,以推动欧亚一体化战略。乌克兰成为双方争夺的第一地缘阵线。欧洲与俄罗斯间的不信任情绪由来已久,欧洲“恐俄症”有其历史因素,乌克兰危机也是欧盟东部伙伴关系计划与俄罗斯的欧亚一体化两大战略对峙的必然结果。2020-2021年,新冠肺炎疫情给各国社会治理与全球治理带来了更大挑战,乌克兰域内冲突与域外大国博弈相互叠加,危机前景变得更为复杂。

  一、乌克兰危机回顾与乌国内局势现状

  2014年发生的乌克兰危机对整个欧亚地区的稳定造成了冲击。事件缘起2013年末,时任乌克兰总统的亚努科维奇与俄罗斯签订协议,加强与俄罗斯的合作,促成俄罗斯降低对乌天然气售价、俄购买150亿元乌克兰国债,乌克兰国内亲西方激进派担心欧盟与乌克兰政治合作与自贸协定因此受阻,举行抗议并于2014年2月在独立广场发动武装暴乱,乌总统亚努科维奇下台。随后,2014年3月,原属乌克兰的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通过公投加入俄罗斯联邦;4月,乌克兰东部顿涅茨克与卢甘斯克州分别成立自治人民共和国,要求加入俄罗斯联邦。由此,乌克兰东西两部分领土在实质上分裂,处于两股力量的支配下。危机发生后,美国与欧盟对俄罗斯实施了一系列制裁,既包括对俄高级官员的签证禁令、账户冻结等个人制裁,也包括对俄罗斯能源产业、军工企业、银行等主要经济部门的制裁。俄罗斯也不甘示弱,对美欧实施反制裁措施。

  如前所述,乌克兰亲西方抗议、独立广场暴乱与亚努科维奇下台是引发乌克兰危机的直接原因。但究其本质,乌克兰复杂的民族与宗教因素、社会内部矛盾及美欧与俄罗斯在该地区的战略冲突是引发乌克兰危机的深层原因。时隔七年,乌克兰政府军与顿巴斯地区民兵武装冲突仍然不断,局势呈胶着状态。美欧与俄罗斯之间的制裁战长期化并迁延至今,政治对抗导致俄与西方国家经贸关系恶化。目前,乌克兰危机的解决方案有两个,一个是2015年由俄、乌、德、法四方签订的《明斯克协议》,但协议规定的乌克兰宪法改革、赋予乌东部自治地位、有条件地将乌东部的部分领土纳入乌克兰政府管辖等目标均无法实现;另一个是俄、德、法、乌提出的“诺曼底模式”,但2019年巴黎峰会做出的9项决定只有交换关押人员的决定得到部分落实。

  2020-2021年,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各国面临抗疫挑战,但顿巴斯地区冲突并未平息,反而有所升温。2020年至今,双方开火达数千次,互相指责破坏停战协定。顿巴斯方面称,2020年全年乌克兰政府军队向该地区发射炮弹共10993枚,共造成顿巴斯地区29人伤亡。2020年下半年,由乌克兰问题三方联络小组达成的战俘交换协议未能得到执行。尤其是2021年2月26日乌克兰举行国家安全和国防委员会会议后,冲突升温,开火次数达到此前的3-5倍,乌克兰政府将2021年7月称作“最悲剧的月份之一”,并表示“我们已经做好了战争的准备”。据媒体报道,该月乌克兰政府军有7人死亡、32人受伤,双方都使用了一些禁用武器,冲突迁延至8月。根据联合国人权高级专员办事处数据,2014-2021年,顿巴斯地区流血冲突造成13000多人死亡,其中包括4150名乌克兰政府军人,5700名乌克兰东部军人和3375名普通公民。

  在这场危机中,遭受影响最严重的还是乌克兰本国的社会稳定与经济发展。乌克兰失去了顿涅茨克、卢甘斯克和克里米亚地区的生产能力,该地区GDP约占乌克兰全国GDP的17%,造船业、军工产业也遭到严重打击。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数据,2014年和2015年,乌克兰经济衰退幅度分别达到-6.6%和-9.8%,2016-2019年GDP增长率为2.5%-3%。2020年乌克兰GDP总量为1515.4亿美元(按现价计算),衰退幅度达-4.0%。需偿还的外债规模达到62亿美元,通货膨胀率达到7.9%。2020年乌克兰失业率为9%,2021年第一季度失业率为10.5%。根据乌克兰国家统计局信息,2013年底至2021年,乌克兰人口大幅减少372.3万人,仅2013-2014年底,乌克兰人口总量就减少了175.8万人。根据世界银行的调查,除去生育率降低因素外,这一数字的背后是大量的人口外流。除移民之外,外出务工人员也大幅增长。2018年乌克兰外出务工人员向国内汇款额超过147亿美元,同比增长17%,2019年增长到158亿美元,达到乌克兰GDP的9.5%,劳务移民前往的国家主要是波兰、捷克、匈牙利等。

  贸易与投资是乌克兰经济的“重灾区”。政治不稳定因素造成乌克兰投资吸引力降低、营商积极性下降,与俄罗斯关系的恶化影响了俄乌乃至乌克兰与其他中亚国家、高加索国家的贸易。经济复苏中最主要的问题仍然是缺乏投资。乌克兰主要借助外国投资实现经济发展,但2020全年乌克兰外国直接投资净流入量为-8.68亿美元,2021年第一季度固定资本投资减少9.5%。此外,2015年,乌克兰废除了此前在独联体国家框架下与俄罗斯签署的自贸协定,禁止进口一系列俄罗斯商品。俄乌贸易关系的破裂间接导致乌克兰与哈萨克斯坦等中亚国家、高加索地区部分国家之间运输成本大幅增加,出口成本上升导致乌克兰出口商品量减少。

  在政治改革与外交方面,2020-2021年乌克兰进一步推进与美国、欧洲的关系,但国内政治改革乏善可陈。2021年6月,乌克兰获得了北约“增强伙伴国地位”,乌克兰方面表示将在2021年底再次启动加入北约的程序。加入欧盟的步伐仍未有进展。欧盟认为乌克兰反贪污措施不够彻底,首先是反贪污改革停滞不前,甚至出现倒退可能。乌克兰国内政治权力机关之间的矛盾冲突是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首先是乌克兰宪法法院在2021年以反腐法规过于严厉、违反宪法为由,废除了部分反腐法规,限制了国家反腐机构的权力,但总统泽连斯基反对以上措施并要求解散宪法法院,双方僵持不下;其次是国家治理改革成效不大,一直阻碍乌克兰推进政治改革的乌克兰国家安全局改革方案迟迟无法通过,2021年这一方案再次在一读时就被乌克兰最高拉达否决。

  二、2020-2021:大国博弈中的乌克兰因素

  乌克兰危机的背后是复杂的大国博弈。在新冠肺炎疫情的背景下,美国、欧盟与俄罗斯之间的对峙局面并未纾解,乌克兰仍是美国重要反俄阵地,但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转变。“北溪-2”即将竣工,加强了事态的复杂性。美国将中国视为主要竞争对手,这成为影响中乌经贸合作的重要因素,中俄合作则未对中乌合作造成显著影响。

  (一)俄美在乌博弈常态化,军事对峙有增无减

  美国将乌克兰视为在中东欧地区制衡俄罗斯的工具,对乌克兰在军事、政治与经济方面的支持也是加强在该地区影响的标志。乌克兰则希望借助美国支持提高自身国力,并制衡来自俄罗斯的影响。实际上,从历史上来看,美乌两国在2013年前并未建立过长期的互利关系。自苏联解体至2013年,美乌关系的发展线并不是连续的。2010-2013年,乌克兰既表示要加强与欧洲的关系,又有迎合俄罗斯的举动,美国曾一度对这种模糊的外交政策感到不满,直到亚努科维奇下台,两国才加强合作。2016年,美国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达到顶峰,总额为2.265亿美元,此后美国对乌克兰的兴趣开始逐渐下降,国会关于乌克兰问题的讨论也有所减少,这种状况基本持续至2020年。

  2021年,美国对乌克兰的支持较此前有所增加。4月,美国国会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通过了《乌克兰安全伙伴关系法案》,将美国每年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增加到3亿美元。6月,在乌克兰安全协助计划倡议的框架下,美国国防部宣布了金额为1.5亿美元的一揽子援助计划,用于“帮助乌克兰军队维护本国领土完整”。9月1日,拜登与泽连斯基在华盛顿举行会面,双方签署《美乌战略伙伴关系联合声明》及一系列涉及国防和武器研发的协议,美国计划向乌克兰提供超过4.63亿美元的援助,用于乌克兰的民主、人权、私有化、地方政府权力结构改革、安全机构改革与司法改革,并将扩大两国在黑海防御、网络安全和侦察情报交流领域的合作能力。拜登还计划向乌克兰提供总额6000万美元的军事援助,其中就包括“标枪”反坦克导弹。此外,还可能额外向乌提供约为4500万美元的抗疫“人道主义援助”。自2014年以来,乌克兰的武装力量人数已从14万增加到24.65万,军事支出增加了三倍多,从2014年的22亿美元增加到2021年的92亿。但本次9月美乌领导人会面之后,乌克兰民众普遍认为,与阿富汗相比,美国对乌克兰提供的援助是杯水车薪,担忧乌克兰可能成为继阿富汗之后下一个被美国抛弃的牺牲品。

  经过七年的对峙,俄美两国在乌博弈已经常态化。不同于中美经贸关系,军事安全互动是俄美博弈的传统领域和主要方向。过去一年中,两国持续彼此威慑、防范与制衡。乌克兰危机发生后,美国在乌驻军并在罗马尼亚、波兰建设陆基导弹拦截站。2020-2021年,美国、英国及其他北约国家的导弹驱逐舰一年内多次驶入黑海海域。2021年拜登签署的《国家安全战略指南》指出,俄罗斯在国际舞台上扮演“破坏性角色”,3月,美国在挪威奥兰空军基地部署能携带大量空对地武器的B-1B战略轰炸机。此后,美国不顾俄罗斯多次警告,与乌克兰、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土耳其和部分北约成员国在黑海共同举行了“海风-2021”军演、“潜水-2021”多国联合反水雷军事演习和“敏捷精神-2021”联合军事演习,并阻止印度购买俄罗斯S-400凯旋号防空导弹系统。此外,英国也加强了与乌克兰的联系。2020年,英国宣布乌克兰正式成为其战略伙伴,并在2020年10月与乌克兰签订了大规模军事、政治与商贸合作协议,保障了在英国脱欧之后英乌两国间的自由贸易,同时将两艘退役的“桑当”级猎雷艇转给乌克兰海军,并表示,英国海军仍然会继续驶入黑海海域。

  作为对美国军演等威慑行为的回应,2020-2021年,俄罗斯黑海舰队及南部军区多次出动苏-30SM、苏-27歼击机、苏-24轰炸机、S-400防空导弹系统等武器和多艘军舰,进行了应对性的演习。与此同时,俄罗斯进一步加强军备建设。2021年7月出台的《2021俄联邦国家安全战略》强调,将进一步加强与原苏联加盟国之间的军事与安全合作。根据俄罗斯国防部数据,2021年俄罗斯军事预算的2/3都将用于武器购买与升级,全年将接收和更新包括军舰、导弹、战机、直升机及防空导弹系统在内的新型装备3500件,俄罗斯战略火箭军将新增13套白杨-M洲际导弹和先锋高超音速导弹系统,接受首批新一代S-500普罗米修斯防空导弹系统。空军则将接收改进型苏-34战斗轰炸机、改进型图-160M战略轰炸机。海军装备尤其得到了加强,2021年将新增32艘军舰,其中包括两艘“北风之神”A型战略核潜艇。

  在政治干预上,俄罗斯继续对乌东部给予政治支持,美国对乌克兰政府的影响力也不可小觑。与欧盟相比,美国的影响力体现在能够直接干涉乌克兰的人事任命等问题。例如,拜登任副总统期间就曾成功使波罗申科解雇了乌克兰总检察长,而美国驻乌克兰新任临时代办乔治·肯特同时是乌克兰反贪污行动的总监督人,对政治改革有关键干预权,地位十分特殊。2021年7月13日乌克兰内务部长阿尔森·阿瓦科夫辞职也被认为与肯特有关。2021年底之前,美国还将任命一位高级能源安全顾问,以便应对“北溪-2”的影响,确保乌克兰的能源供应安全。

  (二)俄罗斯巩固既有利益,对乌软硬兼施

  乌克兰危机发生后,西方经济制裁对俄罗斯造成重创,但多年来俄罗斯仍以丰富的外交手段巩固了其在博弈中的既得利益。克里米亚脱乌入俄,这使得地缘政治意义极为重要的塞瓦斯托波尔港与黑海舰队被保留下来,为俄所用。此外,俄罗斯也通过积极参与叙利亚事务、与土耳其进行务实外交等方式扩大了对近东地区的影响力,以获得更多工具来制衡美国在乌克兰的行动。乌克兰的资源禀赋、地理位置,及其在斯拉夫文明中与俄罗斯民族的密切关系,对于俄罗斯仍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从这一角度来说,俄罗斯显然比美国更加重视乌克兰事务。

  过去一年,俄罗斯持续对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提供援助。新冠肺炎疫情对俄罗斯经济形势造成严重冲击,2021年财政赤字达到2.75万亿卢布,但对顿巴斯地区居民的人道主义援助却从未停歇。自2014年8月至2021年8月,俄紧急情况部已向乌克兰东南部地区运送了超过8.5万吨的人道主义援助物资。2021年1月末,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与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共同拟定了《俄罗斯民族的顿巴斯学说》这一文件,经俄罗斯方面同意后发布。该文件极为强调俄罗斯民族在该地区的作用,虽未提及马上加入俄罗斯联邦的问题,但明确指出,两个共和国的意愿是离开乌克兰、建立一个以俄罗斯民族为主的国家。《学说》指明了重振和恢复“俄罗斯民族的顿巴斯地区”的具体步骤,认为这条道路将大大改善顿巴斯的未来发展前景,并称该学说是“该地区人民对于自己的意志、精神和价值观的表达”。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前部长委员会主席玛拉特·巴什洛夫也表示,顿巴斯地区人民愿意实现与俄罗斯的一体化。

  此外,俄罗斯也在继续加强对克里米亚地区的治理能力。克里米亚方面也不断强调,克里米亚是俄罗斯领土的一部分。2021年,由克里米亚共和国副总理、俄总统常驻克里米亚共和国代表格奥尔吉·穆拉多夫负责组建了“克里米亚之友”国际协会,广泛联络承认克里米亚为俄罗斯领土的国家、地区和组织,积极在国际舞台上发展关系。此前,乌克兰政府提出了旨在吸引国际社会关注乌克兰问题的“克里米亚平台”峰会,克里米亚共和国此举正是对乌克兰政府的针对性回应措施。

  不同于前一个时期,2020-2021年,俄罗斯官方逐渐显露出拉拢乌克兰的态势,可以看到俄罗斯仍然在努力争取乌克兰一切亲俄力量,一面“强硬”、一面“温情”,动用一切可能工具巩固俄在欧亚地区的影响。乌克兰方面对此的回应可以分为官方与民间两个层面。

  一方面,官方层面对俄罗斯的“示好”毫不领情。俄总统普京2021年7月12日发表文章《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的历史统一》,深入阐述俄乌历史渊源,以“兄弟阋墙”来比喻俄乌过去七年的龃龉,强调俄乌同根同源,是“统一体”。此外,在美德签署关于同意保障“北溪-2”运营的协议后,俄罗斯天然气工业公司总裁米勒也表示,未来将继续从乌克兰过境天然气,并扩大对欧的天然气销售量。但乌克兰外长德米特里·库列巴对此的回应是:乌克兰是西方的一部分,将在2021年底再次启动加入北约的程序。乌克兰外交部、乌克兰石油天然气公司也对俄罗斯天然气工业公司的声明并不领情,将其称为“一种歧视性建议”。

  另一方面,知识分子与民众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转变,出现了更多倡导排除政治因素、与俄罗斯进行合作的声音。进入2021年以来,民众对现政府统治的不满增多,民众指责“北溪-2”的建成是乌克兰与西方博弈的失败,指责乌克兰外长德米特里·库列巴“完全不懂外交”。认为7月签署的美德“北溪-2”协议既未规定德国在国际层面的义务,也未规定俄罗斯未来将通过乌克兰向德国运输多少天然气,一旦“北溪-2”开通,乌克兰实际上无法受到任何保障。

  一些知识分子开始倡导与俄罗斯合作。来自“欧洲团结党”的乌克兰最高拉达议员、前外长巴维尔·克里姆金认为,在“北溪-2”的博弈中根本没有乌克兰的位置。“西方从一开始立场就不统一。美国信任德国,但德国却最终牺牲了乌克兰。向西方施压已经无用,要想取得过境的保障,最好的办法就是和俄罗斯搞好关系,信任俄罗斯能够保障天然气过境安全。”乌克兰议员奥列格·沃洛申表示,“整整八年我们都生活在如同幼儿园一样幼稚的领导班子下,该醒悟了,该长大了”。乌克兰国际关系学者伊利亚·库萨则表示,乌克兰并不了解拜登及欧洲的对外政策,对美国与德国合作的政策毫无准备。乌克兰应该清醒地思考,如何更好地参与“欧洲氢能战略”和使用来自欧洲的能源基础设施投资。不能再因“北溪-2”而哭泣,需要适应新现实,采取更为实用主义的态度与俄罗斯合作。目前的最好选择就是与俄罗斯就直接供气价格进行谈判,不再要求低于欧洲内部市场的均价,只需保障对乌克兰售价不高于德国从“北溪-2”购买的天然气价格。同时要求德国与美国协助乌克兰,做一切努力保留从乌克兰过境天然气的可能。乌克兰还有一部分人对国家未来前景相当悲观,乌最高拉达前议员叶甫盖尼·穆拉耶夫甚至表示,乌克兰面临被肢解的危险,一部分领土给罗马尼亚,一部分给波兰,一部分给匈牙利,一部分给俄罗斯。而最高拉达现议员叶甫盖尼·舍甫琴科则表示,要想使乌克兰避免国家被肢解的命运,绝不能与俄罗斯陷入公开冲突,要马上和俄罗斯进行谈判。

  (三)欧俄制裁战持续,新老成员国对俄态度分化

  欧盟东部伙伴关系计划与俄罗斯的欧亚联盟一体化战略对峙多年,乌克兰是两大地缘政治战略的交汇处,乌克兰危机是这种对峙的集中爆发。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欧俄关系并未出现缓和迹象。2021年7月,欧盟将已实行7年的对俄经济制裁延长至2022年1月30日。2021年5月欧盟发布的文件显现出其对于顿巴斯地区的忧虑与关切。文件中称“俄罗斯通过组织选举、发放护照等措施,打算从事实上吞并乌克兰东部的顿巴斯地区”。如上所述,欧盟最为担忧的是顿巴斯地区仿照克里米亚模式加入俄罗斯联邦。欧盟方面认为,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将直接威胁欧洲的地缘政治安全。

  欧盟在对俄、对乌关系上都比美国更为谨慎。一方面,欧盟与俄罗斯地缘毗邻,欧洲的战略谨慎有其在地缘政治上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在乌克兰危机所引发的制裁战中,欧盟的受害程度远比美国更深。俄美两国年双边贸易额约在900亿美元水平,而俄罗斯与欧盟年双边贸易额最高曾在2013年达到4170亿美元,而2020年则降至不足1800亿美元。相比美国的军事支持,欧盟近年来在推动乌克兰政治改革方面给予了较多支持,包括吸引乌克兰加入欧洲一体化进程,自2017年6月11日对乌克兰公民开放免签证制度等。从2014年乌克兰危机发生至2021年6月,欧盟向乌克兰提供了2500万欧元的无偿人道援助资金。截至2020年10月,欧盟、欧洲投资银行和欧洲复兴开发银行对乌克兰国内改革提供的补贴、资助与贷款总额达到150亿欧元。2020-2021年欧盟对乌抗疫援助总额达到1.9亿欧元。截至2020年6月末,欧盟仍是乌克兰外国直接投资的最大来源,累计投资总额达到35.89万亿美元,占乌克兰外国直接投资累计总额的三分之二,其中投资额远超其他国家的分别是塞浦路斯和荷兰,累计投资总额分别达到15.49万亿美元与10.26亿美元。

  值得注意的是,欧盟内部对俄态度也存在差异。2020-2021年,这种差异主要表现为各国在“北溪-2”天然气管道上的不同主张。作为参与建设“北溪-2”的国家,德国、法国、奥地利、荷兰、芬兰等国主张制裁与对话并行,与俄罗斯进行有限合作。德国的身份最为复杂。历史上,德国曾是20世纪20年代领导乌克兰分离主义运动的重要力量,但近年来也一直充当调解欧盟与俄罗斯关系的重要角色,是进口俄罗斯天然气最多的欧洲国家。

  德俄关系多面且复杂。虽然德国指责俄罗斯民主与人权问题,但两国在经济方面的合作却更多地秉持理性务实原则。德国的能源需求成为影响其外交决策的主要因素。为了促进节能减排和新能源开发,天然气成为德国最重要的能源,德国95%以上的天然气依赖进口,因此必须与俄罗斯合作,才能保障其自身的经济利益和能源安全。“北溪-2”管道使得俄罗斯对德国的天然气年出口量增加550亿立方米,不仅降低了德国的运气成本,还使德国成为俄欧输气网络中最重要的转运国。2021年7月,德国促成美国签署了取消对“北溪-2”制裁的协议:由德国在国家层面保障,一旦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侵略或对乌进行能源制裁,德国有义务在国家层面对侵略行为作出反应,并停止从俄罗斯购买天然气。此外,德国还需在2024年天然气过境协议终止后仍与乌克兰续约10年,并承诺建立“乌克兰绿色基金”。德美承诺将为该基金投资至少10亿美元,以支持乌克兰能源转型,提升其能源效率和安全。虽然美国此后又对俄推出新制裁,但德国必然会继续与美国进行协调,以促成“北溪-2”的运营。

  与德国对俄态度不同的主要包括乌克兰以及波兰、立陶宛、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罗马尼亚等“新欧盟国家”,这些国家反对德俄“北溪-2”供气合作。首先,乌克兰担心德国取代乌克兰成为最重要的能源过境国,而其他国家则由于传统的反俄情绪,担心未来俄罗斯推行能源制裁,危害能源安全,因而希望寻找其他供气渠道,实现欧洲能源多元化。尤其是乌克兰与波兰对“北溪-2”最为反对,在美德2021“北溪-2”协议发布后联合声明抵制,将该管道称作“俄罗斯向欧洲扩张的地缘政治工具”。其次,“北溪-2”一旦运营,也会减少欧洲对美国液化天然气的进口需求,损害美国利益。由此,上述国家与美国有共同利益,形成阻挠“北溪-2”的合力。但俄罗斯对欧洲的态度立足长远,自2018年就开始投资建设“北溪-2”,如今已基本建成。“北溪”、“土耳其溪”与“北溪-2”三条管线构成了俄罗斯向欧洲供气必需的基础设施网,必然引起乌克兰和上述“新欧盟国家”与德国等传统欧盟国家之间的矛盾,加强欧盟内部的离心力。美国如果继续在“北溪-2”问题上作出让步,中东欧国家对美国的不信任情绪也可能加深。

  (四)中乌合作取得一定进展,机会与挑战并存

  危机发生后,乌克兰经济受到严重打击,工业产业凋敝,急需外国投资。2014年乌克兰外国直接投资流入量为-40.89亿美元,2015年为-8.68亿美元。受疫情影响,2020年直接投资流入量为-67.28亿美元。在这一背景下,中乌合作进一步扩大。2019-2020年,中国成为乌克兰最大贸易伙伴国,2019年双边贸易额为127亿美元,2020年增长至154亿美元。2020年,中国是乌克兰最大的进口来源国(83亿美元)和出口目的国(71亿美元),中国向乌克兰出口最多的四类商品分别是机器、设备和电子产品(21.0%);矿物产品(15.5%),化学工业产品(13.5%)和陆上交通运输工具(10.6%)。为防控疫情,2021年3月9日,乌克兰卫生部批准科兴疫苗紧急使用注册申请,向中国科兴公司购买190万剂疫苗。3月25日,首批疫苗运抵乌克兰首都基辅。此外,中国也是乌克兰农产品和铁矿石的主要进口国,每年为乌克兰带来几十亿美元的外汇收入。乌克兰也是最早表示支持“一带一路”倡议的国家之一。2021年6月30日,乌克兰基础设施部部长亚历山大·库布拉科夫与中国商务部长王文涛签订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乌克兰政府关于深化基础设施建设领域合作的协定》。该协议在筹备三年之后终于签署,根据协议,中乌将在技术设施建设方面实施一些共同项目,其中首批投建的项目包括克列缅丘克市大桥建设项目及基辅市环线建设项目等。

  虽然中乌合作有所拓展,但中国对乌投资并非一帆风顺,且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中美关系的影响。虽然乌克兰反俄情绪严重,但以目前的合作案例来看,中俄合作并未对中乌合作造成显著影响。展望未来,中乌合作的机会与风险并存。2020年发生了两起中乌企业重要合作项目中断事件。一是2020年12月,乌克兰外交部决定拆除其使用的中国华为公司的所有设备,并终止与华为的智慧城市合作项目,改为与美国思科(Cisco)公司合作。二是2021年3月,乌克兰政府将2016年已被中国企业收购56%股权的“马达西奇”航空发动机公司国有化,冻结且禁止股份,导致中方企业产生近36亿美元的损失。虽然已诉诸国际法庭,但即使判决赔偿,诉讼也将持续数年甚至数十年,诉讼费极为高昂。该事件对于乌克兰也造成了很大损失。将“马达西奇”发动机公司国有化等于放弃该公司多年来的经营基础,且得到美国资金的希望并不大。如果未来得不到来自中国或俄罗斯的大规模投资,该公司很可能就此凋敝。由此可见,在美国的施压下,乌克兰经济决策政治化的情况仍很严重。乌克兰国际关系学者伊利亚·库萨此前甚至表示,乌克兰政府“转向中国”的说法有其政治目的,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挑衅威胁美国而虚张声势,其根本目的还是希望从美国争取得到更多资源。如上所说,未来中乌两国合作机遇与风险并存。

  三、乌克兰危机的走向

  新冠肺炎疫情暴露了全球治理机制的缺失。在过去的七年中,明斯克协议与“诺曼底模式”多边机制未能给乌克兰带来和平与繁荣,未来乌克兰危机将走向何方?近年来,乌克兰国家实力并未得到显著提升,完成国内政治改革、恢复工业生产能力需要资金与时间,乌克兰在国际事务中的主观能动性仍然很有限。未来能否针对乌克兰危机建立有效的冲突解决机制,在很大程度上仍将取决于关键大国是否有意愿解决冲突、进行利益协调。

  (一)俄美在乌博弈仍将继续,美或对俄欧让步以拉拢欧洲制华

  过去七年,美国与欧洲提供的援助并未提升乌克兰的综合国力。新冠肺炎疫情后,美国与欧盟财政资源更为紧缺,对乌克兰提供的资助有限,未来美国的乌克兰政策将更多服从于美国的自身利益,但不可否认的是,乌克兰仍是美国对抗俄罗斯的重要地缘政治工具。而俄罗斯仍将乌克兰视为欧亚战略中的关键国家,不可能放弃其在克里米亚的既得利益。在试图软化乌克兰反俄情绪的同时,俄仍会对乌东提供军事支持。《2021年俄罗斯国家安全战略》也再次强调美国与北约对俄罗斯的军事威胁升级,称美国的行为“损害了俄罗斯传统精神、道德、文化和历史价值观”。可以判断,俄美两国在乌博弈仍将继续,局势的紧张程度还将与俄美两国在中东、格鲁吉亚及中亚与外高加索地区部分国家的博弈程度紧密相关。

  美国将中国视为目前面临的最大威胁,为集中精力对抗中国、处理好美国内部事务,俄罗斯与欧洲是美国要考虑的关键变量。美国或将增强内部合力,也就是拉拢德国等关键欧洲国家,同时减少外部压力,也就是选择某些问题作出妥协,减少来自俄罗斯的压力。本次美国在“北溪-2”问题上对德、对俄做出的妥协就体现了这种政策趋势。虽然未来美国仍会对“北溪-2”天然气管道的运营设置障碍,但总体来说,政策需求与既成事实使得美国难以阻挠“北溪-2”投产运营。如果出现这种情况,美国可能会选择牺牲乌克兰的部分利益,在“北溪-2”和其他国际事务上给予欧洲更大的让步,进一步拉拢欧洲,以便联欧制华。而美国在中短期内对俄罗斯的态度也可能从“压制”走向“限制”。

  (二)俄欧继续“有限合作”,俄乌敌对态势短期内恐难消除

  首先,欧盟与俄罗斯利益仍存在本质冲突,信任难以在短期内重建。未来俄欧双方大概率将保持“点对点”的有限合作模式,俄罗斯将继续争取拓展与欧盟部分国家的双边合作。“北溪-2”项目使俄德两国受益,帮助俄罗斯巩固了欧洲市场、平衡了美国在欧洲的力量,也降低了德国的能源成本,但却使德国和欧盟的整体利益出现了对立,同时也削弱了乌克兰等国对俄罗斯的牵制力,将俄欧博弈中的欧洲推向相对弱势的地位。若“北溪-2”成功投入运营,俄罗斯与德国及北欧的一些天然气消费国可能在此基础上扩大在其他领域的合作,中东欧和东南欧国家可能因此对俄更为反感。由此,欧盟国家对俄态度可能进一步分化。

  在乌克兰当前政府执政的背景下,俄乌两国敌对态势在短期内恐难消除。比起乌克兰盲目且不顾一切的反俄情绪,俄罗斯的做法更为清醒务实。7月美德“北溪-2”协议签订实际上损害了乌克兰的利益,俄罗斯虽然表达了愿意向乌克兰“雪中送炭”的意愿,但乌克兰反俄情绪仍然激烈。总体来看,俄乌两国间的离心力远大于向心力。从内部来讲,两国在国家、精英和人民三个层面多年间累积的敌对表现为在语言、历史观和价值观等多个领域的相互攻击,当前的乌克兰政府也在极力提高民众的反俄情绪;从外部来看,分化俄乌两国的力量是历史上始终存在的因素,这种分化力量目前并未有消减趋势。因此,在当前乌克兰政府的统治下,俄乌两国多层次、多领域的敌对态势或难以在短期内发生改变。

  (三)危机恐被“冻结”,乌克兰或面临停滞与衰退

  时至今日,明斯克协议仍然是调解乌克兰危机的关键机制。2019年底重启的“诺曼底模式”巴黎峰会并未取得实质性的进展,规定乌克兰政府义务的“施泰因迈尔模式”未能落实,反而引起了乌克兰境内的抗议与冲突,峰会达成的交换战俘与停战等也并未全部实施。展望未来,疫情远未结束,且暴露出全球治理工具与多边冲突解决机制的稀缺。在这一背景下,解决乌克兰危机更加困难与复杂。拜登上台后,美国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回归了多边机制,但“美国优先”的政策不会改变。由此,美国未来可能倾向于维持乌克兰现状,“冻结”乌克兰危机,在维持分裂现状的同时,运用威慑等手段制衡俄罗斯,不容许乌东部取得合法独立地位,但也不会竭力帮助乌克兰夺回顿巴斯地区。由此,美国能够保留随时借乌克兰危机向俄罗斯挑起更尖锐冲突的机会,将乌克兰作为制衡工具的作用最大化。

  未来,美国与欧盟的支持不足以支撑乌克兰的生存发展。乌克兰政府可能会迫于国内压力而试图转向更为实用主义的多轨、两面外交态度。作为地缘政治夹缝中的国家,乌克兰历史上一度在西方与俄罗斯之间摇摆,采取多变和两面的外交政策不足为奇。乌克兰可能在继续争取加入北约与欧盟的同时,努力获取来自其他大国的多领域资源。如有必要,乌克兰可能将利用其与中国或与其他非西方大国的合作为杠杆,以便在美国与欧盟为本国争取更多利益,这种趋势在乌克兰2020-2021年的外交行为中已有一定的体现。需要注意的是,乌克兰目前的外交独立性很弱,这种外交策略恐遭美国掣肘,难以成功。美国曾多次警告与乌克兰进行合作的国家,中乌的一些合作经验也证明,在一些关键问题上,乌克兰或迫于美国压力,放弃对本国有重要意义的发展项目。

  未来乌克兰可能进入长期停滞与衰退阶段。2013年乌克兰广场革命的初衷是推翻贪腐政府,使人民拥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但自乌克兰危机发生以来,国内政治与经济改革成效有限,外交政策反而更加受制于他国,且欧盟也并未降低乌克兰加入欧盟的门槛。乌克兰一直追随美国,但对美国也有不满。从2001-2018年美国对乌援助数据来看,美国对乌克兰援助结构没有实质性改变,始终以军事援助为主,大部分资金用于对乌克兰境内美国武器装备的更新。改善乌克兰国家治理、扶持工业发展的改革项目并不是美国援助的主要内容,也就没有从根本上改善人民生活、提高乌克兰的综合国力。在这种情况下,短时间内乌克兰不可能完成彻底的政治改革,改变寡头经济统治也并非易事。军事安全虽得到美国保障,但乌克兰已遭受巨大侵蚀的经济基础或将进一步坍塌。

  四、结语

  2020-2021年,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新冠肺炎疫情仍在蔓延,大国博弈也并未平息。疫情暴露了全球治理中多边协调机制的缺位,而乌克兰危机能否解决,恰恰取决于利益相关方是否有需求、有诚意、有能力搭建有效的多边解决平台。目前来看,尚不具备以上这些必要条件。乌克兰危机叠加了国内民族矛盾和亲西方派与亲俄派冲突,要解决并非朝夕之功。未来,乌克兰仍是美国不会放弃的反俄支点,是欧洲努力争取的缓冲地带,是俄罗斯全力规锁的敏感地区,各方的利益要达成平衡并非易事。中乌两国合作机遇与风险并存,但在总体上将服从于大国关系的发展诉求。对于中国来说,乌克兰局势是透视美国、欧盟与俄罗斯三方关系变化的窗口,了解与跟踪危机的发展进程对中国来说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本文来源于《国际形势黄皮书:全球政治与安全报告(2022)》,注释从略。出版信息:《国际形势黄皮书:全球政治与安全报告(2022)》,张宇燕主编,邹治波副主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1月。)